作者:魏水華
來源:食味藝文志
但算上進口的數千噸蜂蜜,統計表上每年可供中國人14億人消費的蜂蜜,只有33萬噸:人均不到250克。
奇怪的是,另據中研普華產業研究院、中國蜂產品協會統計的數據,中國蜂蜜制品的年均市場規模,早已突破450億元。
簡單做個除法,就能發現其中不對勁——這還不算更廉價的大宗貿易、食品工業用蜜。
那么,我們喝進去的所謂“蜂蜜”,到底是什么?
欲先打假,先要求真。真正的蜂蜜,到底是什么?
漢語形容蜜蜂生產蜂蜜的動詞是“釀蜜”,但這個詞其實不太準確——“釀”,從酉、從襄,意思是填充、成熟、發酵、收獲。不管是酒、醋、醬油,它們的制造過程,都離不開微生物的介入、發酵。
但蜂蜜完全不同。蜜蜂生產蜂蜜的過程,基本不涉及到復雜的微生物作用,也不產生新的滋味,它的原材料“花蜜”,就是甜的。
自然界很多植物都會在開花過程中分泌帶有甜味的汁液,吸引昆蟲食用,以幫助它們傳粉授粉。在生物學上,這種特性被稱為“營養獎勵”。
花蜜的成分會因為植物的種類略有區別,但主要是水和蔗糖。自然界許多植物中表達能量的成分,比如甘蔗汁、糖楓樹汁、甜菜汁,都在此基礎上構成。
蜜蜂做的,就是把帶有甜味的花蜜收集起來,利用翅膀震動,讓花蜜里的水分蒸發,甜味物質濃縮;并分泌出消化液,把化學結構比較復雜的蔗糖,分解成結構更簡單,更利于動物吸收的葡萄糖和果糖。
高甜度可以抑制細菌滋生,儲存得更久;化學結構簡單則利于改善口味,讓它吃起來更清甜爽口。
這一過程,本質上與人類濃縮甘蔗汁、甜菜汁得到蔗糖;濃縮糖楓樹汁得到楓糖漿;水解淀粉得到果葡糖漿的過程是一樣的。
在人類還未掌握液體濃縮技術、離心結晶技術、淀粉水解技術,甚至沒有足夠燃料的時代,蜜蜂是最簡單、最直接、最廉價的,能夠幫助人類獲取甜味的途徑。
所以,無論西方宗教經典,還是東方的中醫典籍,都把蜂蜜奉為純潔、高尚的食物。它與技術制約有關,更與社會發展程度有關,但總而言之,蜂蜜本身既不神秘,也不復雜,它只是代表人類獲得熱量的欲望、代表源自生存本能的快樂源泉。
僅此而已。
工業革命助推人類社會大踏步前進,但它也掀開了關于欲望的潘多拉盒子。
某天,人們驚訝地發現,工業化生產燃料、提煉蔗糖、水解淀粉的成本變得很低。低到超市里的白砂糖只要五塊錢一包;批發市場的果葡糖漿只要兩塊錢一公斤。
相比之下,需要費時費力養蜂、趕花期、割蜜、過濾的蜂蜜,反倒因為工業時代人工成本的水漲船高,變成昂貴的甜味來源。
如何讓蜂蜜也變得更高產?
1913年,西學東漸大潮下的中國,引進了一種新的蜜蜂:原產歐洲的意大利蜂。
相比土生土長的中國蜂,意大利蜂個頭更大,產蜜能力更強。但因為南歐地區氣候溫暖、天敵少、花卉多,意大利蜂不如中國蜂那樣耐寒、抗病,且它的食量更大。放歸野外的話,用不了多久就會自然滅絕。
上:意大利蜂;下:中國蜂
但幾倍的產量差距,讓中國人看到了科技為蜂蜜帶來的希望。誰都沒想到,本來是件好事的良種引進、技術更新,卻成了后來中國蜂蜜行業擺爛的開端。
由于清末以來,中國自然科學教育的缺失,大部分國人都不了解意大利蜂和中國蜂在生物學上的區別,所謂土蜂蜜和洋蜂蜜,被以訛傳訛,成了營養價值高低的代名詞。甚至還有人刻意誤導,認為農村山里出產的就是土蜂蜜,現代工業出品的都是洋蜂蜜。
事實恰恰相反,對農村手工業者來說,產量是第一價值,付出同樣的勞動,蜂農們當然會養殖更高產的意大利蜂;而在地經營的農場,經營者們則有可能從推動產品線多元化的角度出發,留下一部分中國蜂生產土蜜。
此外,意大利蜂蜂蜜大多是追趕花期出產的單一花蜜,比如著名的荊條蜜、棗花蜜、槐花蜜、椴樹蜜、荔枝蜜,技術更成熟、品質更穩定;而中國土蜂蜜大多是當地開什么花采什么蜜的雜花蜜,如果蜜蜂不小心采收了雷公藤、珍珠花、博落回、狼毒花等有毒植物的花蜜,更會帶來潛在的食物中毒風險。
專業趕蜂人會走遍全國放蜂 / 視覺中國
由于消化酶的不同,意大利蜂和中國蜂產出的蜂蜜,在口味上確實有微小的差別,但遠不如不同蜜源花朵、不同采收季節和不同采收周期帶來的差別更明顯。對多數人來說,甚至放在一起品嘗都不一定能覺察到其中差異。
為了凸顯土蜂蜜的價值,中國人想出了很多方法“再加工”,包括但不限于熬煮增稠、添加色素。最惡劣的是添加花粉或者類似味道的香料,這是市場上土蜂蜜“聞起來有更明顯的花香,吃起來有更明顯的花粉味”的原因。
事實上,花粉只是植物的雄性孢子,并沒有特殊的營養和味道,遠不如花蜜更適合食用。在蜂蜜中添加花粉,很有可能引起發霉、變質等潛在風險。
正常不管是中國蜂還是意大利蜂,都是生活環境干凈、注重清潔的動物,產蜜期甚至可以幾個月不排泄,也幾乎不會讓太多的花粉混入蜂蜜里——如果蜂蜜中有很明顯的花香、花粉味,雜質多,它并不一定是土蜂蜜,但大概率是經過添加,且割蜜、過濾過程中衛生條件不佳的蜂蜜。
此外,另一個耐人尋味的細節是,由于意大利蜂食量大、不耐寒的生物特性,冬季無花期,蜂農們往往會給蜜蜂喂食蔗糖水,以保護蜂群能安然過冬。但這種常規操作,被不了解蜜蜂種群特性的人看到后,又成了蜂蜜作假、洋蜜添加過度的原罪。
雖然意大利蜂已經傳入中國長達百年,九年義務教育加入基礎生物科學也已經幾十年,但奇怪的是,這些偏見、成見和劣幣驅逐良幣的市場狀況,并沒有得到改善。
表面上看,這是一個揣著明白裝糊涂,外行信息不透明無法不糊涂的荒唐行業;但本質上,百年來中國蜂蜜行業的持續擺爛,與整個社會過分崇古尚尊、不愿直面新技術的底層思維模式出了問題有關。
波密度,是蜂蜜行業最常用的技術指標,它指的是單位蜂蜜中含水量的多少。波密度越高,含水量越低,糖度越高,抗菌能力越強,蜂蜜品質越好。
通常說來,花蜜采摘后,會在蜂巢里熟成一段時間熟成后,再制作封蓋,把蜜封存起來。這一過程中,蜜蜂拍打翅膀,讓蜜汁中的水分蒸發,并對蜜汁進行多次吸入、吐出,讓蔗糖被更徹底地分解成葡萄糖和果糖。
這一過程持續時間越長,波密度相應越高。但對于蜂農來說,付出的時間成本和勞動成本也更大。
為了追求更大的產量和更高的經濟效益,很多蜂農會在蜂巢還沒封蓋的時候就開始取蜜,周期縮短,平均1-3天就能取一次,產量增大了好幾倍。當然,這種蜂蜜的波密度指標很低,營養差,也不耐儲存,很容易滋生細菌,繼而發酸、發霉、變質。業界稱為“水蜜”。
早在上世紀90年代出臺的《國家蜂蜜衛生標準》(GB14963-1994)中,就已對蜂蜜中的菌落總數、致病菌、霉菌提出了嚴格的標準。在此基礎上,2005年出臺了《蜂蜜國家強制性標準》(GB18796-2005)開始對波密度提出了要求,水分含量太高、蔗糖含量太高的不成熟蜂蜜不能上市銷售。
諷刺的是,產品標準的細化和正規化,并沒有讓中國蜂蜜行業走上正軌,相反,讓蜂蜜在邪路上走到了黑。
波密度太低怎么辦?人工加熱熬煮促其濃縮。這比等待蜜蜂扇動動翅膀讓水分蒸發要快得多:雖然過高的熱量會破壞蜂蜜中僅有的一部分酶,且糖類加熱碳化后還會產生對人體有害的物質,但對蜂蜜本身的風味卻沒有太大影響。
最黑色幽默的是,近幾年蜂蜜行業還引入了低溫濃縮工藝,并被某些廠家當作“賣點”呈現到臺前。事實上,不管高溫低溫,人為干預水分的蒸發,一定會帶來生物層面的失活,不管這種失活是好是壞,它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蜂蜜了。
更可怕的是,隨著工業化的推進,果葡糖漿的成本越來越低。這種由玉米淀粉水解后制成的糖漿,成本低廉,風味清甜自然,是包括可樂、奶茶在內的現代飲料中應用最廣泛的添加劑。
蜂蜜的主要成分,和果葡糖漿高度相似,都是由果糖和葡萄糖構成,但二者的經濟價值相差幾十倍。大量添加果葡糖漿后,降低了蜂蜜含水量、抑制了細菌生長。不僅符合當時的國家標準,也降低了食品安全風險。
食用這樣的蜂蜜,為什么不直接吃糖漿?
為了彌補這些漏洞,2010年之后,連續出臺了多份關于食品安全、供銷品質和《蜂蜜標準》(GB14963-2011、GH/T18796-2012),對添加劑做了更嚴格的規定。甚至還引入了更先進的碳4檢測。
自然界中植物在進行光合作用,吸收二氧化碳,有兩種固定碳原子形成淀粉糖類的方式。固定三個碳原子的是碳3植物,四個碳原子的就是碳4植物。這種差異在味道層面沒有任何差別,卻能用技術手段檢測出來。
大部分蜜源植物都是碳3植物,而玉米卻是碳4植物。所以,在蜂蜜行業引入碳4檢測當然是好事,它能篩查出蜂蜜里是否添加了以玉米淀粉作為材料的果葡糖漿。但這項標準并非十全十美,比如中國北方常見的野菊花蜜、比如新西蘭進口的圣誕樹蜜,經常被查出碳4超標:這并非由于果葡糖漿的添加,而是因為這些蜜源本來就是碳4植物。
更悲哀的是,相關標準出臺之后,市面上用于添加到蜂蜜里的果葡糖漿,大量被替換成了以大米作為原材料的大米糖漿——大米也是碳3植物。
標準越細化,檢測項目越多,蜂蜜行業的劣幣驅逐良幣就越嚴重。
再后來,蜂蜜行業又引入了檢測大米糖漿的SM-R,檢測甜菜糖漿的SMB-BS,檢測人工酶的BFF。雖然這些檢測方法都還沒有被納入國標體系,但在可以預見的未來,它們都將和今天的碳3一樣,成為蜂蜜常規檢測的一部分。
羊毛出在羊身上,同樣可以預見的是,越來越復雜的檢測技術,和越來越昂貴的人工成本,必然會導致蜂蜜銷售價格的持續增長。在高額的造假、摻假利益驅使下,層出不窮“新式蜂蜜”,也必然會越來越多地進入中國的蜂蜜行業。
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。